情人节 | 夏·《星星罐》
◈“一心四季十二月” |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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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总在旋转,是非有时候会被颠倒,我看不过眼许多为人处世,但你常常安慰我,于是我就还能咬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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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长。
燥热得很,林在范心里想。做题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偶尔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擦擦汗,到后来干脆就变成了手指敲击桌面和转笔,把被手汗晕湿的卷子丢在一边。
"笃。"
"笃。"
"笃。"
"在范,别敲啦。"
班长小声提醒,比出"嘘"的手势,环顾周围,高三前排的孩子们都潜心低头学习,没人在意旁边人在干什么。
只有最后两排窸窸窣窣抬起头来,其中一位手里还捏着张扑克。
班长皱起眉头。
"报单。"那个男生摇了摇手里的牌,昂着头一脸得意。
"后面同学请不要吵,谢谢。"
林在范原本抻着腿斜靠在座位上低头看题,闻声,悄悄挑了挑眉毛,这会儿把背板挺直了,作势要抬头,又因为过于懒散而作罢。
后面的动静小了几秒,之后又响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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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你少管闲事,做你的题好好儿考你的大学去。"
身后的人“啧”了一声,继续把那张牌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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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面朝讲台,皱了皱眉头,把草稿纸从本子上撕下来,稀里哗啦地揉成一团扔进抽屉,动静比刚才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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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有些呼吸不畅。
倒不是对后排狐假虎威的同学产生了恐惧,而是真实的,生理上的,呼吸不畅。
从结束休学,跟着家教补习落下的知识,到硬着头皮跟后一级的新班重新开始上大班课,到现在连自习课也坐在教室里,朴珍荣也不知道自己克服了恐惧的多少。
前面的路仍然是漆黑而无尽头的,他卡在中间,既不能半途而废,也好像撑不下去。
每天上学已经成为他目前人生中最大的噩梦了,这几乎让他变成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人群恐惧症,听起来像个中二癌少年的自述。
朴珍荣的脑阔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理阴影还是真的头疼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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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解不出最后一道函数题,烦得揪头发。
教室里自成一个季节,明明已经把空调开到了16度,密闭空间里四十几个人的体温却还是像累计计数的。
连毛孔里都是蒸汽似的,手臂上细密的水珠一颗一颗滑下去。
林在范叹气,闭上眼睛的瞬间感受到后脑勺胀痛,眼睛也干涩,浑身都难受。
讨厌夏天,他想。
*
朴珍荣合上书。
灯光昏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身后是铺着灰色被单的单人床和衣柜。房间空荡荡,寂寥似乎呼之欲出。
窗外在下夏天的雨,又闷又潮,把蚊虫都赶到室内来。
嗡嗡作响,然而朴珍荣很喜欢。
人都不会来的屋子里,还能有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听起来热闹又荒诞,几乎是喜剧——
*
林在范讨厌看喜剧。
可能是所有青春期少年的通病,面对情绪太过激昂的事情都本能的排斥,内心认定喜剧只不过是人生的极端——而且是最坏的极端,直面着悲剧大踏步前进。
他坐在铺着碎花桌布的长方形餐桌前胡思乱想,任由妈妈将每一盘菜塞进他的碗里和肚子里,脑子里飞奔而过的语句多得溢出来,思维四散,漂浮在空气里,像是有永恒不尽的灵感。
“喜剧的内核是极致的悲剧啊,你知道的。”
他对不知道是谁说。
你看,大家每天都开心,但又都没法永远快乐。
林在范几次想叹气,摇摇头最后又塞一筷子饭咽下去,完全无视父母复杂的眼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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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走向食堂的时间和你刚刚好,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刻意,那你说这是不是缘分?于是晚餐我奖励了自己一个鸡腿,奖励自己因此而开心的一整个下午。”
朴珍荣工整地叠好信纸,收入信封里,放进带锁的盒子,连带里面的二百二十一封情书一起关上。
他写信的时机不定,如同日记,又不像。澎湃时一天三四封,对象模糊,似乎只是脑海里幻想的角色。
是辅导师建议他如此的。用以治疗他对社交和人群的态度。
两个月以来的第一封,朴珍荣盖上盒子,决定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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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还是热。
蝉在窗外从一大早叫到上午,配合走廊里打扫完卫生就支着扫帚大声聒噪个不停的阿姨们。
数学课过了两节,林在范决定放过自己,便暂且把卷子胡乱塞进抽屉。
汗顺着侧脸滴下来,旁边同桌用胳膊肘杵杵他:“在范,去楼下买冰糕吗?”
林在范稍微思索就站起身,从桌洞里摸了几块零钱:“走。”
同桌喊得着急,这会儿却磨蹭起来,抽出几张小额钱,又佯装无意地对女生示好:“帮你带哪种?酸奶呢?吃的?还有吗?慢慢想,我等等你。”
目光是很深情,林在范想,可我是急性子。
扭扭腰做中老年拉伸运动,恰好转头,眼神空洞地扫过一次后排前排,又一次,再一次的时候林在范忽然很在意四周。
男生都怕热,个个儿恨不得在空调房里把短袖穿成坎肩,斜前方那哥们儿肩上居然搭了一件秋季外套,格外显眼。
也不是剃的学校统一劳改犯头,还像模像样的剪了刘海,不知道热不热。
他倒是低头做题浑然不觉,林在范腰几乎拧成麻花。
“虎子,走了。”
“哦。”林在范说,顺便把腰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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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夏天穿长袖是什么心理呢?”林在范下楼梯下到二层,突然发问。
同桌想了想:“怕晒黑吧。”
“不,不是室外,是在室内。”
“......emmm,洁癖?”寸头男生从林在范身后窜出来,揽着林在范的肩膀往前推:“走快点你们,还有三分钟。”
“洁癖?”
“就是,比如,讨厌夏天和别人不小心有肢体接触,汗和水珠会擦在手臂上,或者更变态,干脆是杜绝碰到别人皮肤的这个可能性。”
林在范若有所思地点头:“懂了。”
“虎子,你干嘛突然问这个......最近开始在意哪个姑娘了?哪个班的?漂亮吗?李宣美型还是朴宝英型?啊??”
林在范张着嘴,耳朵红了半天,最后摆摆手:“哪儿跟哪儿,尽瞎扯,走,迟到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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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珍荣有点喘不过气,夏天本来就闷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触碰他还顶着十二分的不乐意穿着薄外套,此刻热得只想一口气灌一瓶冰水,顺便在没人的小卖部门口把剩下大半节自习给混过去——他今天实在是撑不住了,人群之间互相散播的体味让他汗毛倒立。
他站起来,低着头用最低的存在感从后门溜出去,期间还被后排吹口哨的男生绊了一跤:“哎呦,谁啊这是,我去,裹得这么严实,哎,小娘炮你是怕晒黑了找不着男朋友吧——”
朴珍荣闭了闭眼,由脖颈开始的燥热往大脑直冲而去,他随手捞了一个铁质水瓶——水瓶瓶壁冰凉,朴珍荣估摸着里头还剩大半冰水。
操你大爷,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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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惨遭飞来横祸,听说他弟弟给人欺负了。
而祸及他的是,粘人精弟弟总是哭个不停。
“你说清楚点行不行?多大人了电话里抽抽噎噎的......能不能好好说?不能挂了。”
林在范眯着眼睛,一手捂住听筒,遮着嘴低头打电话,一边还在盯着前后门窗有没有班主任。
“什么水瓶......啥?砸了?谁砸你了?”
“哦,不是砸你啊,人家打架砸坏你瓶了。”
林在范翻着白眼,确认没人经过走廊之后把手机夹在肩窝里,右手拿起笔做题,一脸心不在焉。
“砸了砸了呗......你没被打就够幸运了,就你那个烦人劲,你们同学每天揍你一回都不为过......行了多大点儿事啊,再买......行行行行你是祖宗,我去找人赔!我跟人小孩儿理论!行了吧!挂了挂了,上你的课。”
林在范拧着眉头把手机丢进书桌,抱住脑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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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同学你好,我是高三三班林在范,听我弟说你用他的不锈钢水瓶把你们班一小混子砸了,性格挺爆,下午放学我请你喝可乐吧?”
朴珍荣看着短信,眼睛眨巴眨巴。
“精神病。”
“不好意思你发错了。”
“您没事儿吧。”
“不去谢谢。”
朴珍荣想了半天,直到上课铃响,他不得不收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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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林在范坐在第三排,手机没静音,被英语老头逮了个正着。
这该死的手机和该死的滋儿哇,林在范黑着脸在门外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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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厅百事,谢谢老板。”朴珍荣转过脸,对着他身后的人:“你喝吗?”
林在范本来靠着墙正出神,朴珍荣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他才跟催眠结束似的醒来:“敢情两厅可乐里没我份?”
朴珍荣面无表情:“老板,加一瓶AD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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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钙不单卖,林在范一个人插了一排吸管慢慢喝。
“那个......我弟那杯子......”林在范挠挠头,把喝空了的瓶子抽出来扔掉。
“在我那。”
“不是,你留着吧,样子拍给我看看,我一会给他买一一样的回去。”
“或者,干脆一起去买吧,现在。”林在范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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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生推一个车逛超市奇怪吗?林在范脸红的想,不奇怪吧,应该不奇怪,虽然他压根没太来过,但管他呢,人家父子之间俩人不也会逛街嘛。
“这里没有,我们上楼逛逛吧。”朴珍荣似乎是热了,脸上细密的有了一些汗。
“你不脱外套是怕晒黑吗?”
“嗯......好像不是,我们这在外边走你也没抹防晒......而且你都这么白了。”林在范自问自答:“你怕被人碰到吗?”
“你太失礼了。”朴珍荣微微侧身,把林在范阻隔在他视野之外。
“你挺像Nora。”
“Nora是我家小公主,它每次不想理人了就跟你似的背过身去。”
“你知道暹罗猫吗?它是暹罗猫。”
林在范今天话格外多,反应却格外迟钝,朴珍荣已经半小时没搭理他了,他似乎也浑然不觉。
“泰国,暹罗,你看过暹罗之恋吗?”
朴珍荣猛地一抖。
*
“够了,杯子你随便买吧,我走了。”
朴珍荣松开车把,从手推车里抽出自己被压在车底的包,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了两步,又转身:“谢谢你的可乐,喝得很好。”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林在范想,忍住没有“噗嗤”笑出来:“喂——”
朴珍荣顿住脚步,再次转身瞪着这个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的人。
“朴珍荣,现在你们班上,后排吵不吵?”
*
朴珍荣从高一起就是第一排的乖宝宝,学习认真,头脑灵活,语数英理没有一科落下。
但他也是全班唯一一个夏天穿外套的男孩,唯一一个不搭理大家幼稚而热血的比拼的人,唯一一个从不回头在意后排的人,唯一一个把别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推开的人。
理所当然的,他成为所有人的对立面。
但他的后排却从来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吵到他,偶尔回家之后他会检查自己的校服外套,颇具被害妄想症的觉得他的衣服上一定会有一些来自后排的冷嘲热讽。
都没有。
朴珍荣孤独的成为大家的敌人,四面皆埋伏,草垛里却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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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范高一的一整个夏天都坐在朴珍荣身后,面前的人却像落了一个夏天的枕一样,脖子僵硬,从不转头看他一眼,要不是凭借体育这么一项外出课程,林在范就没机会见到朴珍荣到底长什么样了。
功课那么好的人,体育竟然能烂成这样。
朴珍荣在阳光下脸颊通红,一千米补考了三次,还是没跑进四分半。
周围同学没人愿意等他,各自早就结伴散了,体育老师也吹着哨子百无聊赖:“还跑不跑?”
“跑。”
“哥,你放过他吧,成绩打个B得了,你看他那样,那体质跑几次都及不了格,来来来,板儿给我,哥你休息去,我督促着,你放心。”林在范溜溜达达,左右逢源。
操场被明晃晃的光照得金黄,草坪,足球网和红色塑胶跑道,远处男生像被按下了慢放键一样奔跑,林在范坐在高高的救生员台上,被一视同仁的光线渡成了一尊佛。
下课铃响,朴珍荣终于拿了B+。
虽然那个+号是一排黑色签字笔迹里唯一的蓝色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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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杯,明天放学,我去高三层等你,还给你。”
“不用了,你留着——”林在范说了一半,自己又把话头给咽了回去:“不过还我也,也行,明天我去高二那等你就行,你别多跑一趟。”
“嗯。”
*
夏天过了一大半,水杯里的冰球摇摇晃晃,撞在玻璃杯的内层,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林在范不喝酒,却买了做手凿冰的器具,自己在家鼓捣半天,端出来一杯AD钙混可乐,上面还装模作样的插着半片柠檬和一片薄荷。
他把原先属于他弟弟的那个杯子从书包夹层里翻出来,摸了摸不锈钢杯壁上被砸凹下去的小坑。
“手劲儿挺大。”他自言自语。
他晃了晃杯子,里面沙沙响,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于是他把杯盖拧开,倒出里面白色的好多星星,星星太小,滚了一沙发,林在范小心地拆了一个——
纸条撕得很工整,里面有一行行的字。
似乎还能拼成信。
林在范笑了起来,把他自制的饮料用筷子搅在一起。
风穿回廊,挂在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阵。
夏天变得过分甜腻起来,他想,或许喜剧也还不错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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